有一天我醒來發現恐龍還存在

 

蔣勳＜蒼涼的獨白書寫－寒食帖＞
聞到筆墨香指數：★★★★★

蘇軾的寒食帖，被譽為『天下第三行書』，一入眼不似王羲之的＜蘭亭序＞俊逸，也不像顏真卿的＜祭侄文稿＞雄奇，而且因為蘇軾寫書法時並不懸腕，而是將手靠在桌上側臥毛筆，造成字體『左秀右枯』的形象，右邊的線條不易拉展，一如蘇軾將自己書體自嘲為『石壓蝦蟆體』，像被石頭壓扁的癩蛤蟆，扁扁的醜醜的，所以寒食帖一入眼有的是一種隨意感，一讀帖中詩句的開頭『自我來黃州，已過三寒食』，平實自然的言語，好像大家都能讀懂，都能想像他懶懶的倚在書桌前書寫這兩首寒食詩的草稿，書法看得最終若是品格，那蘇軾的平淡天真跟不賣弄技巧、不矯情掩飾在寒食帖裡真正是字如其人。

被貶至黃州對蘇軾來說是人生裡一個重要的轉折，在他給朋友的書信裡提到，他到黃州後心情不好就到街市上喝酒，酒後跟人起了衝突，被那人一拳打倒在地，起初他也生氣，後來卻高興起來跟朋友說『自喜漸不為人識』，那對原來一個名滿天下的宰相之才一定是段艱難的修煉，在黃州蘇軾要修行的是如何去掉他知識份子的傲氣與嬌慢，而因烏台詩案，在經過御史台將近三個月的囚禁勘問，蘇軾其實已心力交瘁，到了黃州得到城東的一塊地棲身，彷彿是活過來一個新的生命，他自稱為『東坡居士』，他的書房始建於大雪紛飛的冬季完工時已是夏季，為紀念那天寒地凍的艱困，他將書房命名為『雪堂』，蘇東坡許多重要作品都是在雪堂完成的，寒時帖引首乾隆皇題字『雪堂餘韻』，倍是推崇這兩首詩作。

了解了一些背景以後再回到這兩首寒食詩，其一『自我來黃州，已過三寒食。年年欲惜春，春去不容惜。今年又苦雨，兩月秋蕭瑟。臥聞海棠花，泥汙燕支雪。闇中偷負去 夜半真有力，何殊病少年，病起鬚已白。』

 

重複的字用點帶過，還有點去錯誤字以及補字，讓我們感受到手稿的節奏，參與作者的修正，文中的『花』『泥』纖細牽絆，彷彿蘇是在自問如今他是花還是泥，而字體或耿硬或聊賴的轉折，都是看手稿才會看出的作者心情變化。

其二『春江欲入戶，雨勢來不已。小屋如漁舟，濛濛水雲裏。空庖煮寒菜，破竈燒溼葦。那知是寒食，但見烏銜紙。君門深九重，墳墓在萬里。也擬哭塗窮，死灰吹不起。』

 

一般寒食帖若取局部大概都是取這第二首，更為縱放的書法線條造成觀者的視覺吸引，而細看『空』、『寒』、『破』、『濕』這幾個詩裡重要的核心字，在字體的勾勒之間彷彿畫出了作者心靈的意象，『寒』是尖銳的，而『破』左邊的壓擠右邊的不完整似乎像撕扯而破碎；再看從『破竈』到『銜紙』出現了書法從筆鋒到筆根的最大變化，像是跟隨著情緒而走的交響樂結構變化。

蘇軾的詩後有黃庭堅的跋『東坡此詩似李太白，猶恐太白有未到處。此書兼顏魯公、楊少師、李西臺筆意。試使東坡復為之，未必及此，它日東坡或見此書，應笑我於無佛處稱尊也。』

 

黃庭堅劍拔弩張的字，不像東坡筆法的豐富變化，但是風格挺拔而一致，我想其實一翻開寒食帖，很容易先研究起黃庭堅這篇跋序吧！他讚賞東坡在寒食帖裡的詩句較李白自在、書法兼容了唐宋書法的美學，最後難得輕鬆的幽默說日後如果東坡看到他的題字，一定會嘲笑他：『我這佛主不在，你就稱起老大啦』，顯示了他們兩人間亦師亦友的知己關係。

寒食帖後面陸續有增加的題文說明了這首稿千年間的流轉故事，經過圓明園火災到了日本經歷震災，最終回到了台灣。

另外看這種珍藏手稿另一個趣味在上面布滿的大大小小藏書章，這邊就來看看乾隆這個最有名的收藏家，首先他老人家真是不甘寂寞，硬要在蘇軾的文本跟黃庭堅的跋序之間寫下他的評語，而且似乎還是寫過不滿意又塗了再寫一次，這樣實在是無法不看見他的字呀！而上面他的印從『石渠寶笈』、『古悉天子』、『八徵耄念之寶』、『太上皇帝之寶』似乎寒食帖一路紀錄了他的從政生涯，而且不用仔細找找就會看到『乾隆御覽之寶』、『乾隆鑑賞』、『宜子孫』，當然題字評析當然也要蓋個『乾隆御筆』、『乾隆』等字樣，他應該史上最愛蓋章跟題字的皇上了吧！